铜马凡看着眼前的景象，胸口无以复加地沉闷，嗓子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，喉咙里不断感到阵阵刺痛。
背誓者的攻击止断的一刹那，他心中满是想要从眼前的景象逃离出去的想法，他想否认、想拒绝，想要闭上眼睛，幻想这不过是自己臆测出来的噩梦，想着，只要再一睁眼，梦境就会粉碎，恐惧和痛苦也会随之化为泡影。
可是，眼前这张有些扭曲，但依旧熟悉的旧友的脸，还是牢牢地把他困在了他最不想接受、看到的场景中。
“刃光……？”
铜马凡在颤抖中无力地放下了手中的剑。他说话的声音变得细微而迟缓。
玻尔卡斯胸前的人面不见了，绷带复原，裹住皮肤。胸口恢复成无伤时的样子。它正面朝铜马凡缓缓踏出一步。没有要攻击铜马凡的企图，只是单纯地向他靠近。然后是第二步。
铜马凡的脚后撤一步。然后再撤一步……玻尔卡斯迈出一步，他都在后退。整个人被逼得朝边缘地带缓缓退去。
“阿凡，我好……疼……啊……”玻尔卡斯侧脸的尘刃光哭着说，他眼睛瞪得巨大，可瞳仁中却满是哀求——甚至还有些许怨恨，“救……救……我。”
“为什么……不听我的话……为什么，要一意孤行？”这张脸的语气和声音与尘刃光完全一样，“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在无尽的黑暗中，让我受到这样的折磨？为什么我会成为祭品？”
铜马凡的呼吸不断加重。握剑的手的颤抖幅度越来越大。
“为什么——”
玻尔卡斯再踏前一步。铜马凡已经无路可退——他背临平台的最边缘地带，再退一步，就将坠落下去——可他的心，已经比身体先一步坠入深渊。
“为什么不救我？”
“可恶！”铜马凡大叫，然后带着愤怒和踌躇交织的矛盾，举剑砍向玻尔卡斯。他刻意避开尘刃光的脸，朝玻尔卡斯头部的另一侧劈砍。
“你……不是刃光。”他竭力否定。
可是剑未落下，尘刃光的脸又从玻尔卡斯脸颊的另一侧浮现出来。
“阿凡，”尘刃光的脸还没有完全成型，但声音未变。铜马凡喉中“唔”的一声，手中背誓者的黑光，几乎立刻消散了。
“既然救不了我，”这时，他的脸才成型，仿佛布满阴云的双眼中，充满血丝，“那就杀了我，让我解脱吧。”
铜马凡的手垂了下去。
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吗？你……真的是……”
铜马凡感觉身体好沉。
“真的是……嘻嘻——嘻嘻——咯咯咯——”突然，尘刃光的脸在中断了话语后，发出一阵阵尖锐的怪异笑声。
铜马凡抬起头。当看清眼前的这张脸再度变化之后的样子，他的眉毛一下就蹙到了一起。
只见这张脸再也没有丝毫他熟悉的地方，尘刃光棱角分明的斯文的五官已经荡然无存。这张脸的皮肤干瘪下去，肤色转灰，双眼深深凹陷，直到眼球消失，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眼眶；而变化最大的嘴巴，两个嘴角就像开裂了一样，然后大幅度朝两边吊起。
“是不是变成这个样子，你就能下得了手了，锲之神剑？”灰色的人脸说话时，裂开的嘴巴就像在对铜马凡狰狞大笑。
“你的这个同伴，应该对自己成为祭品这一点，感到无上光荣才对。”
愤怒涌现。握剑的力气回来了。尽管身体依然像被套上枷锁，无法自如动作，但想要毁掉眼前这张令人憎恶的脸的强烈欲望，还是令他成功挥剑斩击。
只是劈出这一剑的结果，与先前并无两样。
背誓者落空。玻尔卡斯如同凭空消失一般，从铜马凡身边脱离。接着，它庞大的身躯又悄然无息地在平台中心出现。
玻尔卡斯好像根本不在乎他的攻击。“你的这位好朋友，挺不简单的啊。”它的声音将铜马凡的目光拽到场内，“居然带领你们以极小的损耗，击败了我最强大的仆人。如果不是靠他的头脑，那个女人的一剑，也无法致它于死地。”
“‘衔接’和‘选择’，对吧？”灰脸笑着抖动，“做得很好啊。”
“溟寺说的没错，”他想，“这个隐藏关卡确实是一体化的。里面发生的所有一切，它都知道。”
“所以我一直在观察他。”灰脸道，“虽然你们这群人的能力参差不齐，比如你和那个女孩，应该远远超过所有人的水准；至于红色头发的，中规中矩；而拿枪的那两个，则是除了你的好朋友之外，最脆弱的。”
它全部都说中了。
“然而即便如此，他依然能用战术将所有人的能力揉和到一块，使其发挥出最有效率、最强大的力量。”
“其实，我本以为用沉睡的姿态，就可将你们如数变成祭品。但是我却因为这个人，”灰脸咬牙，牙齿咯咯作响，“而失败了。”
“因此，我决定，要让它成为你们之中的第一个祭品。”
“当你看见你的朋友被黑暗吞噬的整个过程，所以现在，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了吧？”灰脸阴沉而得意地炫耀。
“为了能欺骗他，我甚至付出了让四只眼睛损伤的代价。”
“因为，即便在觉醒以后，”玻尔卡斯抬起左臂，将爪子放在会脸上，向下拉扯，皮肤破损，黑液流出，“如果不把他除掉，在知晓七瞳黑目的所有能力之后，他一定又会想出办法来应对。”它看着铜马凡，“但结果证明，用失去四只眼睛作为诱饵，是值得的。”
“但是我不仅仅只是把他第一个做成祭品这么简单。除了他，还有你和你的队伍，我要让你们所有人，都体会到内心的希望被绝望吞噬的感觉。”玻尔卡斯拿开爪子，灰脸的皮肤快速修复，“当看见自己即将获得胜利，内心产生里那股微不足道的喜悦被黑暗磨灭的感觉，如何啊？”
灰脸又笑了起来。
“想必，在【阴灵金棺】之中，他已经感受到了触怒黑暗所降临在他身上的惩罚。就让你的朋友在无尽的黑暗中，一边反省自己对【阴王玻尔卡斯】僭越的罪过，一边转化为黑暗的祭品吧。”
铜马凡重新唤醒沉寂的背誓者。
“刃光已经获救。”他道，“没有人会在这里变成什么鬼祭品，”周身气流再起，举剑突进，“因为我会在这里击败你！”
“是吗？”玻尔卡斯凌空捉住背誓者。
“砰——”神剑的威压灼烧空气。但没能点燃玻尔卡斯的手。
“你还是没能搞清楚状况，铜马凡。”
它脸上的两个光点此刻看了过来。“你真的以为，你的朋友得救了吗？”说着，它偏转头部，光点看向平台南边。
忽然，一股强烈的不安攀上了铜马凡的脊背。为什么……我会觉得那个狼头棺材里有人？明明——
“我明明看见溟寺把刃光救出来了。”
“比起相信别人的举动，不如相信自己的眼睛。”灰脸一眼看穿他心中的问题。玻尔卡斯弹开铜马凡。“难道你依赖别人，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了么，真是可悲。”灰脸道，“就算对自己的猜想没有底气，那么想想曾经发生的，还有曾经看过的东西吧——或许平淡的景象会因为模糊而蒙蔽你的思想；但经历过的，深刻到可以刺进灵魂中的事实，永远都会让你无法忘却真相是什么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忘记我们初次交锋的地方了吗？”
“‘通道’……”
“那里是【囤尸道】，一个连坟墓都算不上的地方。在里面待了那么久，应该记得那些跟你接触的东西的模样吧。”
无数的……泥浆人。他当然记得。“你想表明什么？”
“我不是说了吗——你已经见过祭品的样子了，所以你的朋友到底有没有变成祭品，你难道从外观上分辨不出来吗？”
铜马凡好像想到了什么——隐约记起了在那个诡异的“通道”中，从泥浆人身上感到的诡异。可是他当时答不上来是因为什么。
现在——
“还不明白么？我说你见过的第一个祭品，你难道以为是你的朋友吗？他还未转化呢。”灰脸道，“但是，很快了。”
难道——
那股不可名状的诡异的原因，他好像明白了。可是……真的如此么？就如同玻尔卡斯说的那样，铭心的记忆让真相离自己越来越近——尽管，他不想去触碰，可是真相依旧像夕阳无法阻止黑夜到来一样，慢慢锁住了自己。
“灰色的人，是祭品……全部都是？”
“全部都是。但实质上，你说的不完全对。”灰脸道，“那些全都是黑暗吃掉祭品后，所留下来的驱壳。”
它嘲笑的声音在耳边回荡，话语像锤头一样，一字一句敲打着他的心脏。
然后，被黑暗笼罩的不明晰的答案，仿佛因为某种连锁反应，在他心里引出了更多可怕的东西。
“你说，‘你们之中的第一个祭品’，是什么意思？”
这并非问题。他觉得自己心中可能已经有了答案。但还是不愿去承认。
“字面意思而已。就是你们这一批进入到这里来的人之中，第一个将被做成祭品的人。”
灰脸笃定的回答让他感到心中的黑暗更深了。
它说，作为方块【原生】生命的他们，连祭品都算不上，那么，这些已经变成了泥浆人的……难道是……
“那些驱壳，以前都是跟你们一样，是自称‘玩家’的人。”
灰脸轻描淡写的陈述，却让铜马凡脑中轰鸣炸裂。
“只是，这些人的水准，大多都不如你们。”灰脸继续道，“见证过阴王觉醒的人，屈指可数。”
“我不相信。这……不可能。”
“那我就证明给你看。”说完，灰脸从玻尔卡斯的侧脸沉下去。然后一张新的脸在它的脖子上出现。新的人脸挤出绷带，扭曲变化成型。
“认识这个人吗？”新出现的人脸的五官逐渐稳定，容貌的辨认度也清晰起来。
“亚缇……涅斯……”铜马凡觉得快要无法呼吸，“三年前……消失的神剑No.1……”
昔日神剑之首的亚缇涅斯，如今却变成了木乃伊身上的一张脸。亚缇涅斯瞪着眼睛，瞳仁中也满是血丝。曾经英俊的面容变得说不出的诡异。
亚缇涅斯的脸狞笑起来，“他似乎很厉害的样子？但真是徒有虚名。你知道吗，他和他的团队，连【黑暗障壁】都没能突破，就在对决中输给我了。而且，运气不佳，似乎第一个接触到的，便是这里，而非像你们这样，最后才来到这。
“他们现在呢？”
“现在？成为败者的下场，除了接受黑暗的洗礼，成为祭品以外，还会有什么？你难道还期待黑暗把吃下去的东西再吐出来么？”
“你说什么？”
“想听一听他们队伍中的其他人的声音吗？”说完，玻尔卡斯浑身上下又陆续浮现出10多个人的脸。男女都有。全部都在哭泣。和泥浆人的哭声一模一样。
“够了。够了！”
哭声戛然而止。
“如你所愿。”亚缇涅斯的声音变得尖锐，面容再度扭曲成非人的样子，“本来我们探讨的就不是这件事情不是么，锲之神剑？我们在讨论的，是你的本质。你看不透自己，那我就把事实展现给你看，让你自己能看清自己的样子。”
是啊。原来是这样。铜马凡明白了。正因为在隐藏关卡中失利的缘故，所以曾作为神剑No.1的亚缇涅斯才会突然在方块中消失不见。可是他们为什么不逃？如果是亚缇涅斯的话，铜马凡想，他一定会和自己一样，留下来独自对战玻尔卡斯，掩护团队成员离开。可为什么？
难道亚缇涅斯和他的团队成员们，都变成了泥浆人那样的东西？他没再往下想。
“没想到，我居然猜对了……除了我们，真的还有别的想要解放方块的人。可是……”他心中无比复杂。溟寺，就算这次我猜对了，赢了你，可是现在我却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？
不——
“或许，我是知道的吧……”
亚缇涅斯在这最终关卡的前置隐藏关卡中战败，已经是3年前的事，而3年中，他们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攻略过隐藏关的玩家。须佐璃本以为，是无人对此感兴趣；他一直是否认的。但现在他明白了，不是没有，而是这些玩家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，进入隐藏关，并在关卡失利，导致发生了一些……可怕的后果，没有能出来——甚至生死不明。
如果泥浆人全部都是玩家，那它们究竟是活的还是……如果不是活着的，那么在这个隐藏关里，究竟有多少人的生命葬送掉了？
玻尔卡斯缓缓抬起前置，伸出一根利爪，指向南边，“为什么不去亲眼看一看，阴灵金棺里面到底装着些什么呢？”收回手，“表面不肯承认，心里其实已经有些眉目了吧。放心，我若是有意攻击你，早就动手了。但我没那么做。而现在对你解释，只是想让你在成为黑暗的祭品前，死得明白一点而已。”
铜马凡飞奔到南边的狼头棺材前。
“打开它，你心中的疑虑就会如实揭晓了。”声音从平台中心处传来。
铜马凡双手攀上棺盖，阴冷死亡气息从掌心传入体内。
“让自己的眼睛，来阐述真正的事实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，发力。棺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重，但是缓缓推开它的时候，厚重的岩石碰撞声还是异常清晰。
“到时候，看清真相，”
棺盖一步步挪开。铜马凡首先看见棺材内部的景象——里面确实装着一个人。
“我说过的那些话，你也就会彻底接受，”
铜马凡看见这个人有着自己熟悉的轮廓。难道……他不由自主。这……不可能……
“接受，自己是个矛盾——”玻尔卡斯的语速变慢了。
棺盖进一步推移。里面的景象露出得越来越多。铜马凡看见了这个人的手上，戴着一把样貌奇异的金色武器。
“黄昏蚀翼……”
是错觉吗？
这时。
“——矛盾，胆小，而且又糟糕的领导者了。”
在玻尔卡斯说完话的同时，铜马凡猛地用力，将棺盖掀翻。“刃光！”他大喊。
“刃——”可话语突然中断。
因为他看见，里面的人的脸，并非是自己的挚友的脸——尽管他的衣着和尘刃光一模一样——但是，那张和尘刃光完全不同，但却仍熟悉到一眼就能辨认出的五官的脸，还是令他下意识地往后退——
——躺在棺材里的人的脸，赫然和自己的一样。
忽然，一阵冷风从侧面袭来。铜马凡立即驱剑刺出。然而剑身却被紧紧攥住。
玻尔卡斯站在他的面前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重新变回了人形。脸上的绷带也尽数复原，七眼大部分被掩盖起来，只剩两只黑色的在外。就跟第二形态时相同。
“我似乎没有说过，里面躺着的人是你的朋友吧？”玻尔卡斯手中一紧，背誓者居然开始软化了。
“你不用再战斗了，铜马凡。”
背誓者在铜马凡手中变成了一摊死灰色的泥浆。然后顺着手掌流淌到地上。
“乖乖的，成为黑暗的祭品吧。”
接着，他的手掌开始石化。并朝整个身体缓缓扩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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